2008年11月27日 星期四

台灣不會忘記─〈火線任務─台灣政治犯救援錄〉&〈我的人權之旅〉我是真理的子





台灣不會忘記─〈火線任務─台灣政治犯救援錄〉

檢察總長先生,我非常關心賀南德茲一家人遭到司法警察迫害的情形。
我呼籲當局保證賀南德茲一家人,不會再受到刑求或虐待,
應該立即起訴或釋放。也呼籲當局保證,以刑求逼供所取得的自白,不得當做證據。

二OO七年九月中旬,在青輔會「台灣青年國際參與」獎項的贊助下,「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」幾名青年志工,帶著一面「台灣不會忘記」的大橫條幅,到日本進行一個月的見學之旅。參訪以戰爭、人權、和平為主題的紀念館;並沿途拜訪在六、七O年代,參與台灣政治犯救援的人權工作者,以及各地的人權團體。

回國之後,這一群青年呼朋引伴,加入「國際特赦組織」台灣分會,經半年審核,正式成為第32小組。在本片的結尾,小組圍著基金會的長桌,正給那位檢察總長先生寫請願明信片。

看陳麗貴導演的〈火線任務〉,樂聲響起,特寫手部持刀削刻蠟蠋,自那一剎那,影像聲音匯成熱流,緩緩犁過心版。觀者被彌平,心無旁鶩;又被淹沒、覆蓋,滿滿的漲起來。

「台灣自救宣言」,宗像隆幸、彭明敏脫逃出境;「台灣政治犯芳名錄」,蔡財源、陳中統、蔡金鏗、李敖、唐培理;「From a Taiwan Prison」,小林正成、謝聰敏;「台灣政治犯救援會」、「國際特赦組織」,梅心怡、三宅清子、謝秀美、田孟淑;「美麗島事件」、「林宅血案」,艾琳達、司馬晉、陳淑雲、毛清芬、張丁蘭…

對身歷其境或感同身受的當代人而言,那一段封閉壓迫、掙扎對抗的歷史,是一步一步,夜以繼日,沒有留白喘息的艱苦過程。受限於短短三十分鐘的紀錄片,像在漫無邊際的記憶中,劃亮幾支火柴。陡然間,已經「到了一九七五年,我們已經看到其他(救援)管道逐漸發展出來,一個國際網路開始啟動,台灣政府無法抗拒…」名列黑名單達二十五年的梅心怡,也只能輕輕一語帶過。但是,從「寧可錯殺一百,絕不錯放一人」的恐怖威權,到無法抗拒蜂擁而起的民意終而下台,那一段豐沛澎湃的,大歷史與小故事,在觀影後如泉水般難以扼抑的湧現…

麗貴的風格一貫的細緻優美、簡潔準確,卻能傳達熾熱濃烈,撼人心神的訊息。就像火山熔岩,流經之地竟成沃土。即使缺乏歷史脈絡,但日後被〈火線任務〉漫過的年輕心靈,將是一片生機勃發的良田。這支紀錄片,會在綠島和景美兩個人權紀念園區播放,我們可以想見,那些看得目不轉睛的青年,將循著人權救援的故事,追尋台灣民主運動的線索。他們雖然缺少歷史脈絡,但短短的三十分鐘,已足夠啟動好奇的心,也必能造就來日,台灣民主和世界人權的守護者。

我不太知道為什麼我能一直做,因為我也覺得很怕
我覺得有種很奇怪的心理,就是說
你既然做了一次,你更願意說,我再做一次
有時候覺得做得很開心,有點像在看卡通
狼在追小羊,小羊跑掉
既然能跑掉一次,我想我還可以再跑掉…

艾琳達,曾經是一個「外國」的,「國際人權救援者」,如今已經是我們的「家人」。所有在我們受苦的時候,和我們一同承擔的,都宛如親人。「台灣不會忘記」青年訪日團,於二OO七年十月七日,在東京池袋,史明先生的「新珍味料理」二樓,和十多位「台灣政治犯救援會」的前輩歡聚。救援會於一九七七年成立,至當時已三十年。台日兩國三代同聚一堂,各人自我介紹時,胡慧玲說:「在世人眼中,各位前輩,和年輕一輩,有志接下這責任的,都是怪人,憨人……」她說,「可是,我覺得,大家是很幸福的人,因為可以做自己歡喜做的事,一直做下去,做下去。」

人權關懷,是一種普世的、血脈相連的感情。昔日我們伸手,手心向上,如今我們伸手,手背向上。受者與施者,蒙受同等的祝福。「…台灣不會忘記,曾經有這麼多人,為了救助一名從未見過面的台灣政治犯,付出了他們的青春歲月…台灣不會忘記,世界上還有許多政治犯在黑牢中等待救援。我們的一份力量,會改變他們的命運,會改變世界。」

〈火線任務〉入圍二OO八年第六屆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「台灣意象」類組。雖是短短的三十分鐘,卻像在尾聲的「24小時送愛到西藏」音樂會現場,聽巴奈唱「大武山美麗的媽媽」…
你使我的眼晴更亮
心裡更勇敢。



〈我的人權之旅〉我是真理的子

林恩魁醫師,在長女林美里小姐才兩歲時受難,入獄七年。夫人高雪貞女士曾經六度帶著幼女,到綠島探監。林醫師在口述回憶中談起:

為了讓女兒了解爸爸,雪貞總是在餵她吃飯的時候,告訴她一些爸爸媽媽的故事。女兒聽不懂的時候,媽媽就告訴她爸爸是到山那一邊的綠島去留學唸書。

有一次年幼的女兒不堪舟車勞頓,一路嘔吐,雪貞看了心裡也難過不已。女兒忍不住哭鬧說:「媽媽,我不想再來看這個人了,路這麼遠,要坐這麼久的車,又要搭船來這個地方,不要來了好不好?」為了不讓越來越懂事的孩子留下太悲慘、黯淡的回憶,雪貞總是先探聽綠島舉行晚會、運動會的時候來探監,因為這時家屬們可以受邀參加晚會。

活潑可愛又聰明的美里,往往成了綠島晚會中登台表演的小明星,穿起媽媽有備而來的舞裳,「比歌」跳舞,至今留有寶貴的歷史鏡頭。美里就這樣像一隻快樂的小鳥,在男生、女生中隊跑來跑去。難友們為了讓我們夫妻多一點時間相聚,時常帶美里去摘野百合花,送她小白兔、貝殼相框,使小美里相信,爸爸真的在很遠的綠島留學,一點也不察覺爸爸是在坐黑牢。

「一點也不察覺」的孩子,很快就「愈來愈懂事」,要如何不讓她「留下太悲慘黯淡的回憶」呢。大人議論著說,孩子不能理解距離他生命經驗太遙遠的事。或許吧。但是那些童話很有意思呢。灰姑娘、小紅帽、青蛙王子、醜小鴨、三隻小豬、傑克與魔豆、賣火柴的女孩、乞丐王子和白雪公主,還有林投姊與虎姑婆。每個王子和公主都「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」嗎?每個小孩都像哈利波特那麼神勇嗎?純真善良的好人常是受苦受難的弱者,只能仰仗英雄豪傑的搭救。迷戀童話的孩子,或許早已有了豐富的生命經驗吧。

本片的幾位評審委員,曾經語重心長的說,劇本應該切成可以分開播放的段落,太長了恐怕孩子會對這麼沈重沈悶的主題失掉興趣。這是十分發人深省的觀點。暴虐的國王、邪惡的皇后、兇殘的巨人、狠毒的後母,是把嚇得孩子鑽到大人懷裡,卻仍然摀著耳朵聽,掩著眼睛看的角色;但是孩子對蔣介石欺負林恩魁醫師的故事不會感到憤怒?對小小的林美里的遭遇沒有同情和憐憫?他們對亮均、亭均和阿嬤被刺殺不覺恐懼?對楊逵寫給給孩子的信,對柯旗化的女兒寫給爸爸的信沒有感動?「爸爸,您在台東做什麼呢?怎麼不告訴我們。我很想見爸爸。」

「人權宣言」、「白色恐怖」、「文字獄」、「美麗島事件」、「林宅血案」、「台灣人」和「國家」,這些字眼太抽象、太遙遠?我們不如說,他們太陌生、太疏離、太不合主流品味,和課本不一樣、和電視講的不一樣、和青春偶象的高貴氣質太不搭調了。如果是很久很久以前,在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,無論發生什麼不可思議的傳奇,孩子都能乘著想像的翅膀,在無垠的時空裡縱情奔馳;但是我們板著臉的嚴厲,失神時掩不住的滄桑,佝僂著身子的疲累,卻很難匹配浪漫幻想的題材。在主流文化霸權的扭曲之下,受難的前行世代只是流落邊緣、不合時宜兼不識時務,既非傳奇也不是英雄,不堪聞問的角色。更何況時代在變,為什麼還要說那些悲慘黯淡的往事呢。

既編又導的陳育青,面對的是極為艱難的任務。她要在那個「像天堂一樣」的綠島上,帶著孩子進入「綠洲山莊」長廊兩旁的黑牢,透過楊逵的故事、柯旗化的故事、柏楊的故事、林義雄的故事,講述二二八、白色恐怖、美麗島;並告訴孩子「世界人權宣言」,是「人類送給自己最好的禮物」。

這是需要大量慧心和創意,以水磨工夫,不斷探問、研究、討論、試驗才能hit the point的作品。而育青不缺這些。至於〈我的人權之旅〉是不是送給當代的孩子最好的禮物,我們都迫不及待的想知道。無論如何,育青這支紀錄片,是台灣學童人權教育的里程碑,也分擔了二十世紀嚐盡苦難的各國人民,對下一代人權教育所付出的心力。那些猶太母親、原爆倖存者、在拉美各國首都為她們的兒女舉哀的祖母,多少年來譜的是同一闕不知如何啟齒的,喑啞的詩章。

你罵我不聽
你打我不驚
我是真理的子
老實人的兄
白賊七 我不聽
我不聽 我不聽

楊逵在綠島寫了這首童詩給他孩子。育青在片中,讓女主角小敏在綠洲山莊八卦樓的長廊裡,在囚室和囚室之間穿進穿出,一面輕快的唸著:

我是真理的子
我不驚 我不驚

聽著聽著,不禁百感交集起來。當媽媽對小敏說,「你是在民主國家出生的小孩喔。」心裡陡然發出無聲的呼喊,育青阿姨給你帶來人類送給自己最好的禮物了,你要趕快長大,趕快長大,趕快愈來愈懂事。

林世煜/2008.11.1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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